
在紐約當學生的日子開始倒數,為了不讓以後的自己遺忘,選擇在這裡留下一點隻字片語。
在紐約遇到的,通常不是紐約人,
但因為在紐約遇見了,這城市的靈魂滲透進了居住在這裡的人們,於是我選擇稱呼他們為,紐約客。
這裡沒有純善也沒有純惡,有的只是對己身利益的考量
這個原則放諸四海皆準,卻在紐約被放到最大,這是一座資本主義到極致的城市,利害關係是絕大多數人交友的標準。
他們說,學生時期認識的人,比較容易成為一輩子的朋友,但我說,在紐約當學生時候認識的人,大部分都還是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。除了文化差異,這也是一座目標導向的城市、這是一座某種程度上交友奠基在對方利用價值的城市。雖然學生時期遇到的人相對單純,然而由於這座城市種族、文化的多樣性,以及這樣鮮明的城市風氣——沒時間浪費在沒價值的人身上——是以讓真正能遇到頻率相近的人的機會變得更小。
剛來美國兩個半月的時候,我寫下 〈Gossip Girl 的情節是真的!我的高冷系同學〉。
她們旅遊的足跡遍佈世界、搭頭等艙、一餐吃個 100 美金不足為奇、Louis Vuitton、Prada、Balenciaga、Celine 當書包隨便丟地上,大部分同學外出旅遊住宿一晚的預算大概 80 美金,但她們是 800 美金、上課無聊逛網拍,逛的是一萬美金起跳的珠寶,盛裝出席一張門票三萬美金,但就算有錢也買不到票的大都會博物館年度盛宴 Met Gala,她們的生活是影集、電影裡的有錢富家女生活,她們交友廣闊,但只結交「有利用價值的人」。
於是,人生第一次被忽視、擦身而過被當成空氣。
於是我在課堂上更力求表現,只求見面笑笑打招呼,但聰明與學業上的勝出,並不代表更廣大的人生裡的利用價值。
這是幸也是不幸。
幸運的是,在這之前的人生沒有遇過這麼勢利的人們,但不幸的也是,面對這種社會的現實沒有太多經驗,太往心裡去了,也因此難過苦惱甚至生氣了好一陣子。
在紐約學到的第一課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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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性沒有純善也沒有純惡,大多數人們的選擇都往得利自身的方向去。
除了努力讓自己變成有利用價值的人,也提醒自己還是要用溫柔面對世界,不要成為用利益看人的人。

這裡什麼人都有,在一個文化研究的學程裡,還是有歧視無意識的種族主義者,
但她可能有她的困境
第二學期比較適應這裡的交際應對關係後,在談論時尚裡文化挪用、性別、種族、身體的議題時,一位平時人還不錯的金髮碧眼義大利 Drama Queen,開始發表根本和 Dolce & Gabbana 2018 年底在中國引發的軒然大波的邏輯如出一轍的歧視言論,還將她的謬論以言論自由的大旗無限上綱。
(原本想要簡短摘要,但突然發現之前寫過的兩篇文章 〈裝睡的人叫不醒:種族主義者的歧視無意識〉、〈一山還有一山高之 Drama Queen 的 Drama 連載〉 真的滿精彩的,大概是我有史以來寫過最生動的文章了,自己看了都超有畫面,記憶都回來了,於是直接節錄哈哈)
我曾經聽說,當一位非裔美國同學在報告傳統非洲風俗的時候,Drama Queen 直截了當地說他們都沒穿衣服,這是沒文化的象徵,雖然說文藝復興的作品中有很多都是裸體,但那是藝術,這些傳統風俗只意味著非洲沒有文化;又或是,有中國同學提及義大利品牌 Dolce & Gabbana 2017 年的 #DGlovesChina 企劃,有別於日本和香港都呈現亞洲都市的現代感,中國的拍攝地點都是些看似尚未開發、與西方世界格格不入的第三世界地景,北京明明有很多現代化的建設與城市景觀,但 Dolce & Gabbana 偏偏選了這些地方來「試圖拉近與當地消費者的距離」,看起來不但不像北京可能還比較像北韓,然而 Drama Queen 又說:「我去過中國,中國真的就長這樣。」(「我在中國長大的,我會不知道中國長怎麼樣?」中國同學說。)有一次,她甚至還直接對德國教授說:「這件事對妳來說,應該就像吃 pretzel 一樣簡單吧!」(教授:當然不是!)
聽到了很多傳聞,但都只是聽說。我本來還以為那只是她想得到關注的手段,沒想到這些都是她根深蒂固的價值觀。
一次下課後,我和 Drama Queen 同路,順口聊聊接下來要交的作業。她說她聖誕節前夕回義大利前,到紐約的 Versace 店面買要送給她爸爸的禮物(等等,Versace 不是義大利品牌嗎?為什麼要在紐約買?)一到門前大門深鎖,裡頭的警衛上下打量她:「Burberry 包包,check!Moncler 羽絨衣,check!金髮白人,check!」(別懷疑,她真的這麼說。)「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之後,才開門讓我進去。我再來的田野調查作業想觀察 Versace 的警衛是怎麼判斷要不要開門讓顧客進去的,是不是如果穿著T恤牛仔褲夾腳拖就不放人?」(Hello,上東區的貴婦們也常常穿夾腳拖出門哦!)然而這只是 Drama Queen 這學期 Drama 的開始。
在必修課時尚文化的討論課裡,她常常口出狂言到讓同學們懷疑她在這個學程裡究竟學到了什麼。畢竟時尚研究關心的不外乎性別、種族、身體、文化、政治、社會等等時尚背後更深層的結構問題,試圖更宏觀地看待時尚產業裡種種權力不對等的現象。(關於時尚研究到底在學什麼,可以參考這篇。)不過 Drama Queen 的種種發言和觀點,可以說完全背道而馳。
某一次,聽完紐約訂製西裝品牌 Bindle & Keep 創辦人的演講後,討論主題聚焦在體型與設計上。(Bindle & Keep 的理念是為所有人/所有身型設計,創辦人之一是一位跨性別者,因為到處都找不到合身的西裝,到訂製西裝店常被以「我們不幫女性訂製」的理由打發,才有了自己成立一個為所有人/所有身體(Design for Every Body)品牌的想法。)
Drama Queen 說話了:「我覺得不同品牌還是會以它國家的人民為設計的準則,以 Gucci 來說好了,它的設計考量就是以義大利人為中心。義大利只有像我這樣的白人,沒有黑人,黑人都在路邊賣假貨!⋯⋯」這時班上一位非裔美國人冷笑了三聲。她表情嚴肅地對著他說:「我沒在開玩笑,這是真的!」「雖然說亞洲市場很大,但 Gucci 不在乎亞洲人的身形,義大利人的身材才是它最主要的考量。」在那段發言裡,她強調了好幾次「這是真的」。
一次,講者是一位大尺碼研究者/設計師,她的觀點強烈到有點偏激,我說:「我覺得她的出發點是好的,但她的論述偏激、偏頗到模糊了她的論點,而且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另一種歧視。」這時 Drama Queen 馬上接著說:「對啊,我覺得她那番針對金髮白人瘦削女性的言論是對著我說的,我覺得徹底被冒犯了。」同學間一陣白眼。(Drama Queen 是金髮白人女性沒錯,她不胖但也決不到瘦削的程度,而且這完全不是那次講座的重點。)她還說:「胖子就是有病!胖子就是每天都吃麥當勞。」這話一說出口,實在沒人能繼續忍受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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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亞洲品牌把披薩和義大利麵印在衣服上,也是文化挪用!」「今天一個白人打了黑人一拳,這是文化歧視;那黑人打了白人一拳,也是文化歧視。」Drama Queen 開始胡言亂語。
「不,不是。」平時都持中立立場引導討論的助教再也聽不下去了,他開始用誇張的手勢試圖說明如果沒有權力結構的話,文化挪用與文化歧視根本不會存在。「我們現在談的是(西方文化霸權底下)這個文化(一隻手比得比較高),和這個文化(一隻手矮下去)之間的差別,在上面的那個文化汲取了下面那個文化的東西,這是文化挪用,但在下面的那個文化運用了在上面的文化的東西,不是文化挪用,況且他們甚至可能沒有那個文化資本瞭解上層文化的內涵。不過如果今天我們談的是這兩個文化(縮短兩手間的差距),那又是完全不同的情形了。」
Drama Queen 很喜歡發表自己的高見,但每次她一發言,大家就開始翻白眼,或是互看對方一眼,會心一笑。
⋯⋯
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先存結構,家庭、教育、文化背景在在形塑了每個人的價值觀。與大多數人擁有不同的觀點沒什麼,只是大家在乎的是她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看法,聽不進,也完全不想知道與她認知不同的意見,而且她根本不尊重不同文化間的差異。
某次上課,Drama Queen 提到她曾經因為憂鬱症胖了五公斤,而後靠著各種方法瘦身。她來到紐約已經第六年,離鄉背井讀書,一個人住,沒有室友,似乎也沒什麼朋友,她有她自己的困境。這學期初她還領養了一隻很可愛的狗,作為她的情感支持 (emotional support)。憂鬱症(但我覺得比較像躁鬱症)或許多少影響了她的言論,然而她不想接受,也不想學習,更不尊重。
當然,Drama Queen 是個個案,並非所有義大利人,或是金髮白人女性就內建歧視基因。許多種族主義者都不認為自己是種族主義者,反倒覺得自己的立場很中立,而他們所展現的歧視通常不是刻意,而都是無意識的,都是出自於他們根深蒂固的價值觀與世界觀。
歧視大多時候都是無意識的。Drama Queen 平時人其實還不錯,只是遇到特定議題大法師發威後就生人勿近。她表現出來的就是她所認識的世界,而她所認識的世界就只是很小一部分的階級、種族與文化,她卻將之放大成全世界。
這是個無解的問題,就算世界是平的,每個人的起點與資源依舊都不相同。
突然覺得,每一次有效的溝通與討論都彌足珍貴。
在紐約學到的第二課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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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謬不講理的人哪裡都有,但除了無知又聽不進別人論述的可能之外,他們可能也有自己的困境。
得理要饒人。同理他們的困境,但不必同情,也不必氣自己無法跟他們溝通。

不是真心抱歉,就不要道歉
大概在台灣養成了「不好意思」掛嘴邊的習慣,上學期剛進大公司實習時,也是只要事情沒有做到完美,就一直 sorry 來 sorry 去,同時期的另一個實習生是個自我要求也很高的韓裔美國人,也常常道歉。主管每次面對我們的道歉,都很盛重地說「沒關係,不要緊的,不用道歉!」或是「這是小事,沒什麼好抱歉的,沒事!」但我們還是適應了很長一段時間,才慢慢減少了道歉的頻率。
精明幹練、眼神犀利,大多時候將金髮紮成高馬尾、曾經在ELLE、Louis Vuitton、Saint Laurent、Alexander Wang 工作過的大老闆在一次聚會上說:
「除非妳真的很抱歉,不然不要說對不起。不只是在工作上,更應該要運用在整個人生上。這是我從我過往的工作經驗中,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。」
雖然還是搞不太清楚這背後的邏輯,但我學到了不要隨便道歉,認識了原來 sorry 在美國文化裡,是個份量很重的單字。
或許人生裡道歉的次數是固定的,真的很抱歉的時候再道歉,不要把人生裡抱歉的次數隨意揮霍光了。
有些人或許會覺得美國人的道歉都不是真心的,或許他們就真的不是真心的,他們真的不覺得抱歉,嘴巴上說說而已。
在紐約學到的第三課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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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好意思在亞洲文化裡或許是謙和有禮、與人為善的表達起手式,
但在這裡,是沒自信的表現,每個人都會慎重看待你的每一次「對不起」。

身為一個孤僻、大多時候只喜歡自己一個人的人,其實來到紐約一年半了,接觸過的人並不多。然而在這裡認識的「紐約客」,重新建立起了我人生中的另一套價值,一套重新看待人生與人際的價值。
視角變得更多元了,也學會了無論什麼事情,都別太往心裡去,但要時時提醒自己溫柔地面對異己與世界,並更相信自己。